三峽工程:過去和未來
1986年,國務院要求水利電力部重新論證三峽工程。這場大論證共有412位專家參與論證。22年后,三峽工程建成,在2008年,水利部又一次找到很多專家,對三峽工程的一些問題進行了再論證。與會者希望以實踐來回答當年大討論中的一些質疑
本刊記者/王婧 文/沈茜蓉
“三峽工程的作用只會越來越大。”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長江三峽集團總公司前總經(jīng)理陸佑楣如是說。
1984年,陸佑楣被時任水電部部長錢正英從正在建設中的龍羊峽調入北京。錢正英部長對陸佑楣說的話字字千鈞:“調你來,就是為了三峽工程!”
兩年后,一場有關三峽工程的大論證展開了。這場大論證共有412位專家參與論證,涉及40個專業(yè)。這是三峽工程問題有史以范圍最廣,也是討論最深入、最充分的一次會議,對于工程的方案提出了很多重要意見。這次論證后形成的報告,最終決定了三峽工程得以在1992年全國人大通過。
這次相對廣泛公開的大論證也讓三峽工程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最為透明的世紀工程。
這個世紀工程承載了太多的期望與關注,走過22年,在2008年,水利部又一次找到很多專家,對三峽工程的一些問題進行了再論證。與會者希望以實踐來回答當年大討論中的一些質疑,也為了讓這個世紀工程能夠更大的發(fā)揮效益。
“很多當年論證的時候沒有思考得太成熟的東西,在有了這幾年蓄水的數(shù)據(jù)之后,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陸佑楣說,“不過,22年前,大家爭論的是上還是不上的問題,現(xiàn)在,研究的是如何讓三峽工程發(fā)揮最大的綜合效益的問題。”
這次論證由水利部會同三峽辦、環(huán)境保護部、交通運輸部、氣象局、三峽總公司和國家電網(wǎng)公司等部門聯(lián)合舉行。此次論證之后,水利部于2009年4月形成了《三峽水庫優(yōu)化調度方案》,這份方案在經(jīng)過國務院審批之后,成為目前對三峽水庫進行調度的指導性文件。
24年前的論證
1986年,國務院要求水利電力部重新論證三峽工程。這場論證從當年6月開始,至1989年2月基本結束,時年52歲的陸佑楣擔任三峽工程論證領導小組的副組長。參與這場大論證的專家“來自國務院所屬17個部門、單位,中國科學院所屬的12個院所,28所高等院校和8個省市,其中水電系統(tǒng)以外的占大半,還有20余名全國政協(xié)委員”。
在陸佑楣的記憶中,在召開的10次論證大會上,大都存在正反方意見的交鋒,特別是最后一次論證大會上,論辯甚為激烈。
泥沙問題成為當年論證的重中之重,這是因為三門峽——這座黃河上游最大的水利工程從第二年開始就不斷有泥沙淤積,最終使得黃河形成了“地上河”。“三門峽是中國水利史上最沉重的教訓,”陸佑楣說。
1993年9月,陸佑楣出任三峽工程總公司第一任總經(jīng)理。1993年到2003年的十年,三峽工程從無到有,再到135米首次蓄水,陸佑楣在見證了這一切之后,到了退休的年齡。退休七年,他無法改掉的習慣是,無論和誰說話,總喜歡用“我這里”來代替“三峽”,似乎三峽就是他的家。
當時一個公認的結論是:如果除去防洪功能不談,三峽工程就沒有必要建了。于是,支持派和反對派爭論的焦點就在于,三峽工程究竟能夠發(fā)揮多大的防洪功能?在當年的《長江三峽工程水文與防洪專題防洪論證報告》中,防洪專家組給出的最后結論是:“在不建或緩建三峽工程的情況下,尚無與三峽工程等效或接近等效的替代方案!边@成為三峽工程上馬的“必要條件”。
泥沙問題淡化
因為泥沙的沉積問題直接影響到防洪的庫容,進而影響到防洪的效果,因此,泥沙問題是防洪的重點問題。在24年前對三峽工程的論證中,泥沙組最后給出的結論是:“水庫運用100年后,防洪庫容可保留85%”。
但這是在“蓄清排渾”的方式下運行的結果。所謂“蓄清排渾”,指的是“汛期泄洪排沙,保持低水位運行,非汛期蓄水運用,保持高水位運行”。在汛期保持低水位運行的模式,使得防洪的功能又出現(xiàn)了“打折”,因為這意味著能攔蓄的洪水比較少。
“如果三峽大壩在汛期攔洪蓄水,必然會增加對泥沙的淤積。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一般的汛期定下145米的水位,就是為了防止泥沙過量淤積,縮短三峽大壩壽命!鼻迦A大學水利系教授王桂仙說。在2009年的論證中,他是泥沙組的成員。
在陸佑楣主持三峽工程建設期間,他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水不如我們此前設想的那么混濁!
在后來的這份方案中,一個數(shù)據(jù)映證了陸佑楣的判斷:在三峽大壩修建之前,“宜昌站多年平均輸沙量為5.21億噸。但在三峽工程蓄水后,由于上游寸灘站來沙大幅度減少,加上三峽水庫攔蓄,宜昌站多年平均輸沙量下降至0.67億噸!
上游的來沙量悄然變小,也讓三峽工程的泥沙問題的重要性逐漸被淡化。
三峽樞紐工程在1997年11月實現(xiàn)大江截流后,1998年汛前建成二期圍堰,抵御了當年長江8次大洪峰的考驗,確保大壩基坑安全。回想起1998年的那場大水,陸佑楣當時正在宜昌,坐鎮(zhèn)指揮建設三峽工程。“那是一個洪峰接著一個洪峰,整整持續(xù)了兩個月。”這讓陸佑楣更深刻地意識到三峽工程“是不可替代的”。
當年參與論證的老一輩水利專家們正在逐漸進入高齡,年輕一代的水利專家不再糾結于三峽工程的是是非非,他們更多地關心,如何讓三峽的綜合效益“最大化”。
提高水位的利弊
作為長江三峽集團總公司的首任總經(jīng)理,這份《三峽工程優(yōu)化調度方案》還在討論之時,就已經(jīng)放在了陸佑楣的案頭。
以防洪作為三峽工程的首要功能的前提下,能否讓三峽為下游攔截更多的洪水,成為這份方案的焦點。
“三峽工程的防洪庫容針對三峽上游的來水量而言,是很小的,只占到上游來水量的3%~5%。比如三峽多年來5天的最大洪水量的平均值是130億立方米,30天的最大洪水量的平均值是935億立方米,60天的最大洪水量的平均值是1640億立方米,90天的最大洪水量的平均值是2290億立方米!碑斈晁膶n}論證組的副組長陳志愷說,就三峽工程221億的防洪庫容來說,三峽工程只是個小容器!叭龒{工程對攔截一次洪水來說沒有問題,但再來了就裝不下了,所以需要把流量放均勻以后就排走,否則再來大的就裝不下了。這就牽涉到調度的問題和對庫容資源的利用的問題!
國務院三峽辦技術與調度司的周憲政副司長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在今年國家防總對汛期調度方案的批復中,明確提出對于長江中下游的中小洪水,三峽工程在有能力情況下,也要予以考慮!
但補償調度范圍擴大的結果,必然是在汛期提高了庫區(qū)水位。初期設計的“在汛期維持145米低水位運行”的方案,似乎松開了一條口子。新方案給出的理由是“盡可能提高三峽工程對一般洪水的防洪作用”,“提高防洪經(jīng)濟效益”。
三峽工程即將在7月28日迎來汛期的第二次洪峰。此前一輪70000立方米/秒的洪峰過后,三峽水庫的最高水位達到了158.86米,超過汛限水位13.86米。為了迎接第二輪洪水,三峽水庫在7月25日開始加大泄洪力度,但是截至7月27日凌晨3時,三峽水庫的水位依然維持在156.79米。
陸佑楣預測,“估計這輪洪峰過后,三峽水庫的水會蓄到160米以上,但這對三峽大壩而言,沒有任何問題!
同樣受到三峽水庫蓄洪的“惠澤”的,還有發(fā)電系統(tǒng)!霸谕攘髁康臈l件下,水位差越大,產(chǎn)生的能量就越大,這是簡單的線性關系!标懹娱拐f,“所以發(fā)電系統(tǒng)喜歡高水位!
在7月20日70000立方米/秒的洪峰進入三峽水庫后的第二天,三峽電站即第一次實現(xiàn)了26臺機組全部投運,滿功率發(fā)電。22日的日發(fā)電量達到4.345億千瓦時,創(chuàng)下歷史最高。
此前,在三峽水庫開始試驗175米蓄水的2008年,26臺機組共發(fā)電803億度,上網(wǎng)電價以每度電0.25元計,發(fā)電收益高達200億元。有人據(jù)此推算,最遲到2017年,三峽工程即可收回全部投資。
截至2010年7月9日上午,三峽電站累計發(fā)電量突破4000億千瓦時(相當于節(jié)約標準煤1.33億噸)。
但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在汛期提高水位,除了泥沙淤積的問題之外,還有一個短期的風險,三峽水庫是否有足夠的庫容來迎接下一輪的洪峰?因此,在汛期里,三峽水庫的水位越高,下游面臨的防洪的風險也就越大。
調度時間的分歧
“三峽工程是個綜合性的樞紐工程,涉及到方方面面”,陸佑楣說,“所以各方面存在一些需要協(xié)調的問題,也是非常正常的。”
這種矛盾出現(xiàn)在水庫蓄水和汛前消落、徑流變化較大的時段。這可從175米的試驗性蓄水體現(xiàn)出來——發(fā)電與下游航運以及用水的矛盾凸顯。
2009年9月15日,三峽工程啟動最高水位(175米)試驗性蓄水,導致長江流量銳減,下游航運停滯。已有伏旱災情的湖南、江西以及安徽、江蘇部分地區(qū),在國慶節(jié)后旱情加劇。甚至有人說“三峽蓄水是大旱的肇因之一”,盡管陸佑楣等水利專家們也經(jīng)常在媒體上公開表示“這種觀點值得商榷”,但直到三峽放棄175米蓄水,不斷加大下泄流量,批評的聲音才最終停止。
6月10日,三峽水庫正式啟動防洪限制水位145米運行標準。從6月1日到6月10日,三峽水庫的水位從149.5米下降至146.3米。
將三峽水庫的水位降低,背后有著這樣的博弈——防洪要求為汛期騰空庫容,但對發(fā)電而言,降低水位意味著在相同的徑流量之下,能量減小,因此,能多保持一天的高水位,“那就不是水,是油和煤”;而航運同樣希望維持高水位,但是,如果要降低水位,則越緩慢越好。
而在汛末,將三峽水庫的水位抬高,背后也有著相似的問題——從防洪角度而言,當然是汛期過了再蓄水為好;但從生活用水上,下游地區(qū)又希望三峽大壩能夠“絲毫不差”地攔截住最后的洪峰,這樣就可以不占用非汛期下游的用水;而從發(fā)電和航運的角度考慮,則是越早蓄水越好。
“但是事實上,這些問題三峽總公司只是聽從防總的調度而已!标懹娱拐f。
在水利部協(xié)調各方形成的這份新的調度方案中,對各方的需求均予以考慮,“比較集中的要求為希望拉長水庫汛末蓄水過程,使蓄水期間有一定下泄流量,以維護下游的用水需求。”
但在消落方式上各方面要求有一定矛盾,“航運、發(fā)電方面希望枯水期末水庫能維持一定的高水位,而下游生態(tài)、抗旱等方面希望1至2月期間,水庫動用調節(jié)庫容,以加大向下游供水!
因此,新的方案提出了新的考慮,比如,在蓄水和消落期間,要避免陡漲陡落,要保證下游用水安全,枯水期要為下游補水,甚至要考慮到地質災害的因素。
長遠的矛盾尚無解
2009年4月,水利部副部長矯勇主持召開研究《三峽水庫優(yōu)化調度方案》的部長專題會議,他提出三點要求:“第一,汛期調度要以防洪安全為主。第二,枯水期調度要以供水、生態(tài)為主。在發(fā)電效益和下游供水、生態(tài)之間發(fā)生矛盾時,要服從下游供水和生態(tài)。要堅持經(jīng)濟效益服從公益效益、電調服從水調、發(fā)電服從防洪的原則。第三,調度方案中要充分體現(xiàn)現(xiàn)代水利思想,要堅持科學論證,在充分研究論證的基礎上,要敢于下結論,對防洪安全、人民生命安全確實存在重大風險的,要有效規(guī)避風險!
在這份《三峽水庫優(yōu)化調度方案》的背后,是從2003年三峽蓄水以來的各方需求的協(xié)調和安排。“作為一家企業(yè),三峽肯定要追求自身的利益”,陸佑楣說,“但三峽工程的功能又太重要,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
國務院三峽工程建設委員會辦公室在三峽工程完工后,其工作職責之一就是協(xié)調與三峽工程相關的各方利益。該機構是國務院領導三峽工程建設和移民工作的決策機構,主任由副總理李克強擔任。
值得關注的是,這份優(yōu)化方案的前提是泥沙問題被淡化,因此有了種種讓三峽工程的綜合效益最大化的舉措。但是,泥沙問題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大型水庫都很難繞過的問題。落實到三峽工程,在泥沙淤積的影響上,除了會縮減三峽的防洪庫容之外,還會對上游產(chǎn)生影響。重慶位于三峽工程的庫尾,會受到卵石和泥沙淤積的影響,進而水位被抬高。
當年黃萬里旗幟鮮明地反對修建三峽工程,是因為在他的觀點中,“致命的問題發(fā)生在庫水末端的淤積上,這淤積會逐步向上游干流漫延,抬高兩岸壩田的洪水位,使淹沒頻繁,終至于毀沒四川壩田,而不得不拆除大壩!
“這個沉積的過程是非常長時間的,三峽工程從2003年才開始運行,到現(xiàn)在才8年不到;而且此前一直沒有怎么試過在高水位運行,所以這個泥沙淤積的影響現(xiàn)在還不明顯。”清華大學水利系的王桂仙教授說,“但在泥沙淤積影響上游和攔洪蓄水調劑下游之間,存在著一種此消彼長的關系。如果高水位運行,減輕下游抗洪壓力,必然要淤積泥沙,長此以往影響三峽工程的庫容和重慶的安全;如果一直低水位運行,甚至到135米,那么泥沙的淤積非常少,但也起不到防洪的作用。”
這將長久地成為三峽工程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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