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三月二十二日電 題:一個知青·一本書·一方語言·一段歲月
中新社記者 周兆軍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在陜北山村余家溝插隊的北京知青王克明,步行四個小時進了延安城,覓得一本作為“評法批儒”輔助讀物的《夢溪筆談》。回村后,他挑亮油燈細讀,發(fā)現(xiàn)祖祖輩輩生活在陜北的居民,竟還說著近千年前沈括說的話。
后來,王克明離開了那個他生活了十年的山村,返回北京。三十多年過去了,余家溝的老鄉(xiāng)們沒有想到,他們整天在男耕女織、家長里短、婚喪嫁娶、打情罵俏中使用的那些土得掉渣的方言,竟被這個當年的毛頭小伙子整理成書——一部七十多萬字的《聽見古代》,扉頁上恭恭敬敬地寫著“獻給余家溝”。
坐在記者對面的王克明已是人到中年。返城后,他曾經(jīng)十幾次重回余家溝。前幾天他還剛剛回去了一趟,幫助搞村莊的農(nóng)業(yè)綜合治理規(guī)劃。言談中,他仍會不時蹦出幾個陜北詞語,夾雜在略帶京腔的普通話中。他說:“陜北話是我的生活,是我和余家溝的生活。在我眼里,它們是生動的藝術,是富有的文明。它們從遙遠的古代走來,蹣跚滄海,文化厚重,加泥帶土,沉沉甸甸!
一代又一代不識字的陜北人,口口相傳著很多古代詞匯。由于交通阻隔,地方閉塞,他們的語言沒受外來文化的沖擊,雖然語音逐漸有變,甚至語義有變,古老的文化卻能靜靜保留。在王克明看來,陜北農(nóng)民在閑話家常里,在嘻笑怒罵中,承載了一個民族的文化積淀。
與一般的方言研究著作不同,《聽見古代》一書運用獨特的視角,在把近一千五百條陜北詞匯追本溯源的同時,也從一個側面記錄了陜北這片黃土地上下幾千年的歷史、被忽略了的文明和別樣的民俗風情。王克明說,今天很多人都能唱響一曲陜北信天游,陜北的秧歌、腰鼓、剪紙,也是人們熟知的。而他要做的,是把黃土高原破碎溝壑里吆牛踩場的農(nóng)民話語中那些祖?zhèn)鞯乃渍Z告訴大家,讓人們從中知道,陜北是一處文化圣地。
王克明說自己不是一個語言學者,而寫這本書只是出于對文化的尊重之心,在做一些“文化搶救”的工作。他說,當我們用歷史朝代、社會形態(tài)來認識歷史時,歷史可以被清晰地分割,而且絕不屬于我們?墒窃趯ふ曳窖缘臍v史時,所有的界限都可能消失,古代的歷史,可以直接延續(xù)到今天的生活里面。方言所承載的歷史文化、觀念形態(tài),就在周圍。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中國大力推廣普通話,在取得很多成績的同時也帶來一些新的問題。盡管官方一直強調推廣普通話并非要消滅方言,但客觀上造成各地方言的日漸式微已引起很多學者的注意,前年就有不少上海學者發(fā)出“保衛(wèi)上海話”的呼吁。
王克明說,在“書同文”兩千多年以后,我們看到了強力實現(xiàn)“語同音”的遠景。方言的消亡會導致它們所承載的地域文化的逐漸消亡,因為各地方言中蘊涵著大量的傳統(tǒng)人文信息。就像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被破壞,會造成生物多樣性的消失一樣,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被破壞,也將造成語言與文化多樣性的消失。
《聽見古代》在講述這些方言的故事的時候,一些活生生的語言會把人們拉回到那個“上山下鄉(xiāng)”的年代。在解釋陜北話中“假”這個詞條時,用了這樣一個例句:“生產(chǎn)隊不教那些女娃娃回北京,那些夜兒黑夜假腦畔山上去,轉走沿河灣,偷的跑了。”王克明說這是他插隊時余家溝發(fā)生的一件真實故事。
對于王克明來說,這本書還見證了他與陜北的溝梁峁塬、父老鄉(xiāng)親幾十年未斷的情緣。正如他在《回首黃土地》一書的序言中寫的那樣:“一個個朋友已不在身邊,一段段往事卻恍如昨天;一位位鄉(xiāng)親仍勞作山間,一回回夢里又相訴萬千!愛過的,恨過的,活著的,死了的……都難舍,都難忘!”